亞馬遜密碼

2010年七月底,我結束布拉格的旅程準備回當時居住的海德堡,在紐倫堡轉車時,在車站書店裡看到一本有趣的書:

“別睡,這裡有蛇!"

我在紐倫堡回海德堡的快車上迅速看完這本書,也深深沉浸在作者所描述的那個叢林世界。

本書的作者丹尼爾本身是一位語言學者,但同時也是一個傳教士。
丹尼爾和他老婆都是虔誠基督徒,在二十歲不到就結婚,說好一起要為上帝的事業奮鬥。

1980年代,他攜家帶眷來到巴西亞馬遜叢林的窮鄉僻壤,學當地原住民語言並翻譯聖經,就像許多傳教士過去在台灣原鄉做的那樣。在這期間家人差點死於族人攻擊,更不用說全家都染上瘧疾,孩子還差點死掉。
或許是信仰的力量,丹尼爾一家在這亞馬遜心臟地帶硬是堅持了下來。

他們探訪的這群原住民叫做Pirahã人,說的語言,不意外叫做Pirahã語。

為了給大家一點 Pirahã語的感覺,我們先聽聽Pirahã人怎麼說話的:

當時全世界沒有這個語言的字典、文法書。丹尼爾得從頭學過,一個字一個字的猜,Pirahã人生活也頗閒適,打獵釣魚之餘就陪他學習語言。好幾年過去了,Pirahã語學會了,卻始終沒能說服Pirahã人改信基督教,倒是丹尼爾歸化成沒有信仰的人。而這也間接造成他後來失婚、和孩子分開。

故事到這邊只是一個傳教士遇到部落民族,被他們的純真快樂生活感動,而放棄基督信仰的故事。每年歐洲都會出版好幾本這樣"發現自己內在"的書,實在沒甚麼稀奇的。

但真正掀起千層浪的在後頭。

丹尼爾發現,Pirahã語有幾個有趣現象:

這個語言沒有描述顏色的詞彙。Pirahã人傾向用實物來描述顏色。就像我們講的咖啡色一樣,咖啡色之所以叫咖啡色是因為它和咖啡的顏色一樣。

Pirahã沒有數字。他們無法數數,你排一排東西給他們看,他們只能說一些,有點多,很多。

Pirahã沒有左邊右邊。他們用村落最主要的一條河流的流向定位,左右手變成:這隻是我的上游手,而另一隻是我的下游手。這也就是說,背對著河或是面向著河,左右手的名稱會對調。

Pirahã不只可以用講的,還可以用哼的,甚至用吹口哨的方式溝通(可以完全對應講的語言,等一下影片中有示範),但Pirahã不是世界上唯一的語言可以這樣做。

最最重要的是,Pirahã沒有recursion現象。

二十世紀乃至到二十一世紀影響世界最深的語言學家莫過於喬姆斯基。喬姆斯基的主要貢獻在於他認為人類大腦有學習語言的學習裝置,而且這裝置是先天非後天的。經喬姆斯基振臂一呼,語言學從原本的社會科學一舉進軍到自然科學,現在除了功能造影找語言的學習裝置究竟是在哪個大腦解剖構造之外,更有幾組人馬試圖用基因分析的方式解決語言起源的問題。

除了學習裝置以外,他更以生成語法的概念來闡述各種語言背後的共同語法,而recursion現象便是其中之一。

不是語言學出身,也聽過喬姆斯基。喬姆斯基大名如雷灌頂,他講的一定是對的。

但真的嗎?

丹尼爾提出了幾個論點,第一是他認為Pirahã沒有數字是因為Pirahã人不需要數字。這衍生出一個大膽的假設,那就是文化不只影響語彙,更影響文法。為什麼大膽?因為當今人們並不傾向認為文化可以影響文法,因為這樣會有種族歧視的危險。

如果可以文化可以影響文法,那是不是說有的文化比較守時,所以比較多時態;有的文化比較重視禮貌,所以有發達的敬語系統?

第二便是他提出了生成語法重要現象recursion的反例:Pirahã語。
甚麼是recursion?中文名稱叫做遞迴性。

例如我說:

王媽媽說她家的狗有五條腿。這句話長一點可以講,李阿姨說王媽媽說她家的狗有五條腿。
您可以發現這事實上這樣造句可以沒完沒了:

柱柱姊說泛舟哥說豆花妹說許純美說李阿姨說王媽媽說她家的狗有五條腿。

丹尼爾說Pirahã沒有遞迴性,大家想反駁也很難反駁,因為全世界除了Pirahã人自己,會這個語言的實在也沒幾個(他之前的傳教士、他和他前妻。)

一時之間語言學界裡,喬姆斯基徒子徒孫群起圍攻,處處封殺。學術演講被取消,匿名黑函檢舉說他研究涉及種族歧視。當科學成為宗教,它就不再對真理負責。

而這也是這部紀錄片想要講的故事。

但我覺得亮點還是丹尼爾學Pirahã語那段。個人倒不是很在乎後面喬姆斯基學閥式的反應。

這是美國語言學會觀賞紀錄片後的Q&A,請來丹尼爾到現場回答語言學家(當然很多喬姆斯基徒子徒孫)的問題,值得一看。

花拳繡腿學語言

自從歐盟把語言學習級數劃分成六級,從A1到C2,世界上幾乎所有的語言,包括不在歐盟內的俄語以及壓根和歐洲沒有關係的亞洲語言都間接參考了歐盟的標準。

所有可被歐洲語言稱之為文法的東西基本上都會在前面A1 A2完結。剩下的B到C就是字彙累積和熟練運用。基本上,您在網路上看到的許多快速學習模式都在加速A1和A2,然後字彙達到B1左右。當然,這有語系的 差異,若是標的語言是這個語族第一個語言,這個速度就會慢許多,學完波蘭語學克羅埃西亞語,同一個語族裡打轉,您基本上是學如何”用不同的方式講”,不信 您拿一份克羅埃西亞文報紙,幾乎都看得懂。

快速學習是一個技巧,有一點像是有的人健身會吃的一些增加肌肉的食品,他不是為了健康,而是看起來健康。快速學習離真的學會這個語言有一大段距離,可是能在短時間內看到一定成效。那為什麼這種譁眾取寵,花拳繡腿的招數會有市場?

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時間,只能以極其有限的時間學習語言。

在歐美,世界藉著移民到他家,德國人基本上躺在家裡就可以國際化。您在德國叫塊 Pizza,送的人按了電鈴,一看名牌,穆罕默德某某某,您講句Ahlan wa sahlan,獲得燦爛一笑,說不定更可就此用您不熟練的阿語攀談幾句。想出國,近點的自己開車就出國了。這點身於海島國家的台灣非常吃虧,台灣人不出 去,幾乎不可能看到世界。當然您可以說現在是網路時代啊,blablabla。我想這還是有差別的,因為人家是虛擬世界加實體,您在台灣只有虛擬,硬是輸 人家一截。

又台灣人放假少。小弟念台北市某植物園附近的高中,一開始沒有補習,念得膽戰心驚。後來才發現台北市的高教中心在車站。等我加入這個大家庭後,發現也等於 送出我所有的假期。寒假要預習下學期的,暑假要預習新學年的,高二升高三,學校自己也參一腳,美其名曰暑期輔導,實際上是先上高三的課程。

台灣人硬是比歐洲人少了好幾個寒假和暑假。德國高中生可能此時跑去隔壁法國遊學學法語,您在學習全世界幾乎只有台灣在乎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有幾種排列組合。

已經輸一截,現在是輸到脫褲了,人家國際化高中就開始練,我們起步較晚,所以更希望能夠迎頭趕上。

所以當許多偉大的人士覺得台灣學生不夠國際化,您可以回答,整個大學前教育都在搞這些,只會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可以國際化,這叫做通靈。

在此我想分享快速學習的招數。假設您國高中時期兢兢業業,大學時期以為通識課修個幾學期外語就能講,讓幾個寒暑假不知怎麼蹉跎了,出了社會只有少少的假,人家一年法定放25天,我們若也這樣放等於離職。但您還是想出國學習語言,利用短短的幾天衝撞資本主義,出門看世界。

首先您需要三本書。一本可以閱讀的文法、一本盡量厚的自學教科書、一本簡單的雙譯辭典。辭典不用字多,大概八千到一萬字就可以,但一定要有大量例句,當然印刷最好字大,不然除了這三本書外,您還需要一位信得過的眼科醫師。

文法請先看過一遍,不是為了要學文法,而是要先知道這個語言有那些東西。幾個性別?格位幾個?動詞變化規則嗎?有沒有虛擬式?有的話虛擬式常用嗎?

先看”副詞”的部分。幾乎所有語言的副詞都是不變詞。時間副詞和方位副詞是您開口七件事一開始就要講的,請先看。

再來是連接詞,連接詞基本上也常常是不變詞,先看過一遍。

上youtube把發音聽過一遍,然後您就可以看自學教科書了。

挑您需要的單字記,我個人從來不記服飾類單字,人就兩條腿,那麼多種鞋子是嫌自己腳少嗎。
看文法時請記住例句的重要性大於解說,有時會遇到許多身難術語,尤其匪區文獻常常有"述語"、"狀語"等詞,請忽視它。遇到單字查您買的雙譯辭典,並且用螢光筆標記,久而久之整本字典金光閃閃,很有成就感。

大約兩個禮拜後,書看完了,字典已成金磚,前置作業宣告完成,但您事實上還是只會講第一課和第二課的自我介紹。

而這就夠了。

您好不容易可以請十天的假(坦白說我根本懷疑台灣人有五天甚至十天連續的假期可以請),決定到當地好好學一學。現在很多語言學校都是一周一周收費,您可以 報名個兩周。對我來說上課是鬧鐘功能、在地連結最簡單的方式,每天有事做比較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並且有人可以有耐心用這個語言解釋你不懂的東西。若您 女朋友是講這個語言的,事實上住她家就可以了。但免錢的也有它昂貴的地方,我想您懂我意思。

千萬不要期待光上課就可以學到東西。搭地鐵去上課前一定要拿一份當地捷運爽報,一路看到下車。去當地便利商店買杯咖啡,仔細聽數字的講法。下課後去當地舊 書攤和當地舊書攤老伯用您才準備兩周的語言攀談。若該老伯堪用,您可以沒事路過就光顧一下。去當地超市,食物單字的學習地點是超市,不是教室。去當地麥當 勞點餐,第一天就要知道如何講在這邊吃或是帶走。去當地subway點餐,練習要加洋蔥但不要青椒。去當地商店,問他們有沒有賣您忘記帶的吹風機。吹風機 這個字,您進商店前才查的。去當地理髮廳,練習長和短的比較級。

兩個禮拜後,差不多A1結業。一個月後,保證A2結業。再兩個禮拜,您已經能夠相對自在地看當地地鐵裡發的報章雜誌,變成B1了。

當然之前語言的學習經驗、聲音模仿的天分、文法邏輯(假設是印歐語)的敏銳度會加速或減速這個過程。

當然學得快很有可能忘得也快。汽車要保養,語言也要。回台灣之後的保養已經是另外一個議題了。

三個月學習任何語言?

今天拉脫維亞老師問我怎麼學拉脫維亞語的,因為她感覺我好像自己看看書就開始講了,她似乎沒幫到甚麼忙。當然這之間用到了一些大家都知道的技巧,坦白說有點花拳繡腿,不值一提。

她也提到了來自愛爾蘭的Benny,問我是不是同意他的一些學習技巧。眾所皆知,Benny創建了fluent in 3 months網站,也訪問許多網路上的行家,分享各家心法。

不過看他的網站,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他推廣的是快速學習。fluent in 3 months,而不是3 years,這絕對是快速。我看到大部分的文章都是先把文法和基礎單字(或許一兩千字)掃過一遍,然後到街上找人聊天。我想我們社長應該對這點很有意見…

但無論如何,這的確是絕大多數您在youtube上看到許多"神人"所採用的方法。這種方法會讓眾人驚豔,畢竟是在極短時間內取得不可思議的效果。當然這並非完全不可取,可是如果把它當作重要的方法或是唯一的策略,就有點本末倒置。

快速學習不過是一種"過門檻"的策略。想像您第一天到拉脫維亞,首都的服務生講一口英語,要不就是俄語,除非您很厚臉皮裝死,否則很容易將就於英語或俄語。

快速學習的一些技巧能讓您的拉脫維亞語在第一天就上軌道,至少完成問路、點餐、付款等簡單的事情。然後從對談中聽到新字和用法。這方法完全是因應全球化的 產物,假設是到索馬利亞,我會懶得用這種方法學語言,每天學一點,慢慢來。每個語言的"門檻"高低不同。有的語言很少有人學他們的家鄉話,人們會很樂意的 陪你慢慢磨,但也有許多是直接走人給您白眼。

第二:Benny幾乎是全職的學習者。
學語言是腦部的活動,至少它不是下半身的活動。無論是上課、看書、灌文法背單字都會讓心智疲累。如果下班後要再去學語言通常會很累。
在一年內達到聽說讀寫流利,坦白說也是挺快的。一個嬰兒要多久才開始講第一個字,又要花多少時間上國語課,國文課才能閱讀文學作品,寫出像樣的文章?要把這整段時間濃縮在一年裡,即便利用到了成人強大的邏輯系統,但還是頗為強求不自然。

第三:他常常有機會旅行。
並不是說語言就像過敏,到了國外就會變好(某作家語)。而是有環境,自然有機會需要用這個語言。研究者發現,聾啞人士的子女在家看電視會有一定的語言能力,不過只能聽懂其他人在講甚麼,自己講就講不好了。換句話說,語言除了有input,還要有output的必要。
要是娶個講這個語言的老婆那就是全天候環境,完全自然習得。當然如果各位這輩子只打算結一次婚的話,可能要慎選老婆,為了學新語言一直離婚也不是辦法。
旅行能講到標的語言,更重要的是街上都是用這個語言寫的招牌,吃個飯就能把食物的單字全看過一遍,上個廁所便知道怎麼講"請勿站在馬桶上","請對準"這樣的句型,這是課堂難以企及的。

Benny的優點:
“第一天就開口"是個十分正確的學習態度。正所謂只會一個字也要講,講不好又有甚麼關係?反正又沒有要移民這邊或在這邊工作。要移民或在這邊工作?那更要第一天就開始練習。
如果要每個字都會文法都正確才敢開口,那可能一輩子都開不了口。

學慣標準語的人,往往會忘記語言是一個連續變體,包含各種方言,而強勢標準語往往會威脅少數語言的生存空間。我們或許都忽略了高地德語外還有低地德語,英國有好幾種凱爾特語;我們以為地圖一個顏色就講一種語言,其實不然。

我們或許都很迷信標準語,學日語要學東京腔,學韓語要首爾腔,要學就要學人家的國語。

但你或許記得,所有國語/標準語運動都是淚痕斑斑。

有一說是,標準語的迷信濫觴於法國。路易十三時法國內外交迫,當朝宰輔Richelieu為了鞏固中央集權政府,認為國家需要控制社會文化各個領域,加強人民對國家的認同,因此創建法蘭西學院,開始標準化法語。法國大革命後,一開始是雙語制,亦即保留地方語言的權利。但在雅各賓黨人上台後政策丕變。他們認為教育要平等,必須要有統一的語言方能達成。而地方語言的興盛只會讓地方封建主義復辟,人民心中只有地方而沒有國家。

後來歐洲各國都漸漸制定出自己的標準語。如以高地德語為基礎的書面德語,以摩拉維亞方言為基礎的書面捷克語等等。

時序演進到十九世紀,鴉片戰爭,黑船來航,一連串打擊讓東方各國開始效法西方自強。上田萬年是日本明治時代的留學德國的國語學者。或許是有感於德國標準語運動的成效,回國後大力鼓吹國語運動,寫了一堆書:”国語論”、”国語学叢話”、”国語学の十講”….等等。也發表若干演說,強調國語的神聖性。

後來日本漸漸以東京方言為基礎發展了日本標準語。

將國語兩個漢字賦予現代意涵的,是日本人,之後中國韓國以及越南跟進。
但這幾個地方都不是只有一種語言。事實上世界上根本沒有地方只有一種語言。連拉脫維亞這樣不大的國家,境內也有波羅的海語族的小語種:拉特加萊語。

但在華人世界,早期國語這兩個字多半用在非漢族王朝時,統治民族的語言。

金史本紀章宗:
(章宗)入以國語謝,世宗喜,且為之感動,謂宰臣 曰:「朕嘗命諸王習本朝語,惟原王語甚習,朕甚嘉之。」

元史 皇帝即位受朝儀
讀詔,先以國語宣讀,隨以漢語譯之。

皇朝通典 兵十
騎射國語,乃滿州之根本,旗人之要務。

在歷史文獻中,國語常常和漢語相對,上面國語指的分別是是女真語、蒙古語、滿語。

當時的"國語"不像台灣今天的國語是強勢語言,反而是弱勢語言,不敵漢語。

但推廣國語的第一人,可能是雍正皇帝。

雍正六年上諭

朕每引見大小臣工,凡陳奏履歷之時,惟有閩廣兩省之人,仍系之音,不可通曉….赴任他省,又安能宣讀訓諭,審斷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曉乎…..但語言自幼習成,驟難更改,故必徐加訓導,庶幾歷久可通…..
也因此之後在"有問題的地區"設正音書院。台灣當時隸屬福建省,自然也有正音書院,設在今日的台南。

余正燮(1775-1840)癸巳存稿 官話

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廷臣議以八年為限。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
但是正音書院收效甚微,真正的國語文運動要一直到晚清才真正萌芽開展。
國語運動和言文合一息息相關。而全中國最早自行研發的注音符號,竟是廈門人盧戇章的切音。那時漳泉一代傳教士推廣羅馬拼音來拚閩南語,翻譯聖經。盧戇章受到啟發,寫了本課本一目了然初階,教大家快速認字。
他這麼做是為了啟迪民智。

他在<切音新字>序裡面說:

竊謂國之富強,基於格致。格致之興,基於男婦老幼接好學識理。其所以能好學識理者,基於切音新字,則字母與切法習完,凡字無師能自讀。

但話鋒一轉,卻又提到國語問題:

又當以一腔為主腦,十九省當中,除廣福台而外,其餘十六省,大概屬官話。而官話之最通行者,莫如南腔。若以南京話為通行之正字,為各省之正音,則十九省語言文字既從一律,文化皆相通,中國雖大,猶如一家…

當時他絕對沒想到,自己所提倡的國語政策,到最後會讓閩南語,這個在中國近代開言文一致第一槍的語言,面臨滅絕的危機。

林輅存,號稱是中國史上第一個上書給皇帝建議拼音漢字的人,重點是,他在一定程度上還算是個台灣人。他1879年生於廈門,不久後隨父祖東渡臺灣,一家人定居淡水,甲午戰敗後再遷回福建。他雖然不過是福建的一個秀才,但因為維新期間剛好在北京工作,因此上書德宗倡言推廣北京話,變法失敗後逃到東京。
  
他在上都察院書裡說 

倘以盧贛章所創閩音字學新書,正以京師官音,頒行海內,則皇靈所及之地,無論蒙古、西藏、青海、伊犁,以及南洋數十島,凡華民散居處所,不數年同書可同文,言可同音,而且婦孺皆能知書。

當然,不會只有廈門人盧贛章在乎這件事,但他是最早,所以許多人認為他是濫觴。

1900年,王照出版官話合聲字母,獲得許多京官支持,如翰林院編修嚴修,京師大學堂總教席吳汝綸等人。又有勞乃宣的簡字全譜。

但最早大家還只是偏重言文一致,希望學子能夠快速上手,讓大家都能快速獲得閱讀能力。

一直到吳汝綸,才漸漸把重點從言文一致移向國語統一。

當時全中國知識分子都有一股救國的情緒,國語運動有很大一部分承擔這項任務。

1902年,吳汝綸赴日本考察,對日本以東京方言為基礎的標準語運動大為感動,回國趕緊上書,建議以京城聲口統一天下。

據說那時他在日本見到伊澤修二。伊澤修二何許人也?

他是日本第一屆留美學生,弟弟曾任台灣總督,他自己也曾是台灣總督府民政局學務部長。更重要的是他極力推廣國語。

當時席間伊澤修二對吳汝綸說:

三十年前,我們對面(指一位薩摩人)不能通姓名,猶如貴國福建廣東人之見北京人也。然今日僕與阿多君說話已無一點差異。這不過是在薩摩地方設立師範學校,教師範生學習國語,歸而傳授,得此效果。

吳汝綸在東遊叢錄裡說:

今年春,僕曾遊薩摩,見學生之設立普通話研究會者,到處皆是。所謂普通話者,及東京語也!

伊澤修二在他的著作視話応用国語発音指南(1902)裡的序也曾說:

他日、モシ國語統一問題ガオコッテキテ、ソノ資料トモナルコトガアッタラバ、著者ノ望外ノ光榮ダトモウサネバナラヌトオモフ。

可以估計成書當時,日本境內語言還沒有像現在一樣統一普及標準語。

甲午戰敗後大家紛紛向東看,吳汝綸自然也是。後來清廷要立憲,在分年籌備事宜清單裡規定之後要在各級考試中加官話一科。1909年,清廷設立國語編審委員會。但沒多久後清廷就倒了。

改朝換代,人卻不會變太多,所以國民政府基本上繼承了晚清以來的國語運動。

民國元年,國府通過採用注音字母案
民國二年,召開讀音統一會,會員必須滿足下列四項資格之一:精通音韻、深通小學、通外國文字、熟悉諸多方言者。

是年議決國音推行方法,其中第五條為:

五、中學師範國文教員及小學教員,必以國音教授。

之後有許多音韻上的爭論,諸如京國之爭,但我想重點已經結束。那就是國語要建置,音要統一,而且教育機構規定要用這種語言執教。

可以看到,標準語的建制,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救亡圖存。因為中國沒有統一的語言,所以輸日本,而日本人也說,他們從歐洲學來的那套很管用,大家都講同樣的話,溝通很方便,教育也因此普及。這基本上和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標準語構想沒有甚麼兩樣。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語言。

但是人家本來講自己的語言,突然要講你規定的,說是為了救國,不是每個人都心甘情願。
因此各國都有相應措施:
法國給講布列塔尼亞語的同學掛狗牌,英國給威爾斯人掛Welsh Not,日本給講琉球語的學生掛方言札;美國讓印地安學生吃肥皂,以洗去不潔的語言;北歐諸國把薩米人的小孩從父母旁奪走,直接安置在國語家庭。

 

雖然法國現在不給學生掛狗牌了,但法國憲法還是說:
“La langue de la République est le français”(
共和國的語言為法文。)
從根本上就不承認其他語言。
時序演進至二十一世紀,政治版圖更迭,多元文化興起;大家漸漸意識到,一個國家不一定要用一種語言維繫,而規定國語也不必然打壓其他語言。

中華民國所繼承前清的國語政策之歷史條件已不復存在,亦即,中華民國做為政體本身,已無力承擔中國強不強的問題;而台灣作為歷史共同體,卻有必要維繫語言文化傳承,包含幾個弱勢漢語,以及李壬癸院士所稱的台灣瑰寶:福爾摩沙南島語。更不用說,中華民國行憲所及區域,有那麼多的人已經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即便政治光譜偏向統派,也必須注意,在中國大陸,近年來也有上海人說上海話、撐粵語等運動,極權國家尚且如此,民主台灣豈能自甘於此?

是時候檢討國語政策了,國語推廣有其歷史背景,但人要往前走,不可守舊因循,現在完全不用推廣國語,反而要擔心國語造成的危害。講句不中聽的,國家亡了可以再革命獨立,但語言死了通常不可復回。切勿耽誤拯救語言的時機。

文法或人法

今天我去聽了一堂現代藏語,席間老師用許多術語,諸如la類格,間接受格,直接受格,作格標籤等,向學員解說藏語文法。

藏語,如同其他宗教語言,如希伯來語,阿拉伯語等,常有”學兩次”的情形。一般在台灣學藏語會先學古典藏語,也就是學怎麼讀經文,爾後才學現代藏語(拉薩話或康話)學會話。這兩者的差異不僅僅在語音詞彙上,文法上更有其顯著的不同,受過古典藏語訓練的學員有時會很難接受現代藏語簡化的助詞,脫落的語尾和不完全的動詞變化。

索緒爾以降,語言學從歷史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解放,開始研究語言本身,開始關照每個語言的規範問題。爾後又有喬姆斯基,主張人類語言習得能力是內建的,稱之為”生成語法”,根據這套內建的系統,幼兒得以從分辨哪些句子是合乎語法,哪些句子是不合乎語法。

小弟不是語言學專家,無意細究;但可以看出來,語言學家很在乎一個句子"合不合乎"語法規範。而受喬氏影響,現在的語言教育仍然將一個句子定義成合乎規範和不合乎規範。

<go和went>

無論我們今天是學英語,格陵蘭語還是海岸阿美語,我們今天看到他們的模樣都是千百年來演變的結果,而且這個演變會持續下去。每個語言就像一條剛做好的火腿, 我們只能看到這個火腿的斷面。今天我們學習英語,已經很少在思考go went gone裡的went 和go 事實上是源自兩個不同的古 英語詞彙,而把它當作”不規則”動詞記憶。如果一個學生忘了went,不講go went gone而自己發明講go goed gone,我們會說他文法錯誤,而且根本沒常識,go的過去式要用went。但在蘇格蘭,他就對了。蘇格蘭人的講法是:gae ,gaed, gaen。一個老師遇到這樣的學生不能說他錯,頂多只能說英格蘭人不這樣說。

一個語言教學者應當幫助學生接受語言,而不是把力氣花在強調"對錯"上。
如果仔細思考語言的本質,強調文法極有可能無助於學習,反而會阻礙許多怕犯錯的學生,又更何況,大多數強調文法的老師根本不了解該語言的歷史脈絡,該語言的方言差異,以及語言間的交互作用,在甚麼都不了解的狀況下花大量時間強調標準語文法的神聖性,似乎又過頭了。

或許,當文法無法幫助學習時,就不需要去深究;同樣的,當解釋無法幫助記憶時,一個詞的意思也不用去細探。與其理解語言,不如接受語言。語言和情境就像是筷 子和切細的食物,亞洲人把食物切細,是為了好用筷子夾,而筷子也只能夾已經切細的食物。語言和情境亦如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裡。語言是人類大腦因應情境而 生,沒有語言,情境無意義,沒有情境,則用不到語言。
<哥弟姐妹>
這又讓我想到,以前有一位學中文(華語)的韓國朋友問我,中文有弟弟、妹妹、姊姊,為什麼不能講”兄兄”,一定要講”哥哥”。講了一輩子的”哥哥”,我還真沒想過這問題。反過來說,又為什麼一定要講”兄弟姊妹”,而不能講”哥弟姐妹”?
後來去查資料,才知道原來”哥”原本只有唱歌的意思,哥字不做唱歌解,是從唐朝開始,讓我們來看看舊唐書裡的一句話;
唐 玄宗的親人死了,皇帝講了這麼一句話被史官紀錄下來,"玄宗泣曰:四哥孝仁。"也就是說皇帝懷念四哥,說四哥這個人做人有孝有仁,是個好人。你一定以為玄 宗懷念的是他四哥,但這裡的四哥指的竟是他老爹睿宗,叫爸叫四哥,那叫媽叫三姐嗎?這是我看到這段史實第一個想法。秉持EBM的精神,沒多久我就在維基百 科上找到答案(不喜維基的,可在<漢字源流>一書找到同樣內容)。原來這四哥大有來頭,竟是鮮卑語的稱謂習慣。撇開唐朝宗室有鮮卑族的血統不談,南北朝之 後的唐朝,漢語裡已經有不少外族詞彙。根據資料,鮮卑人叫爸爸和叫哥哥是用同一個詞,用的是"阿甘"。這樣的稱謂源自於遊牧民族的習俗:父死後妻其後母。 也就是老爸死了,兒子可以娶老爸的小老婆,這樣老爸也就變老哥了。時至今日的維吾爾語、蒙古語的兄還是以類似的音發,像是aka, ax等。講了那麼多,我們終於理解為什麼要講哥哥而不能講兄兄的歷史了。解釋雖然清楚了,但是有這個必要嗎?如果連母語者都不知道這個詞的來由,作為學習 者實在不需強求"理解"一個詞。
<你真的有讀書嗎?>
小 寶考試考壞了,媽媽問小寶,"你真的有讀書嗎?"這句話再稀鬆平常不過了,但對外華語(教外國人國語)的老師會告訴你,這是國語受台語影響,而形成的有字 句,是不合規範的,"有"後面只能接名詞,不能接動詞,也不能接形容詞,真正正確的講法是:"你真的讀書了嗎?"。而更了不起的學者又會說,這是閩南語中 的古越語成份,時至今日,越南語中的有字句仍十分常見,幾乎每講兩句就要"有"那麼一下,你”有”喜歡台灣嗎?(Em “có” thích Đai Loan không)你”有”快樂嗎?(Em” có” vui không)。這也是為什麼有的時候從師大國語中心出來的外國人講話會怪怪的,他們會說"外面下雨嗎?"而不說"外面有下雨嗎?"甚至還會糾正中文母語 者,因為那樣講是錯的。
<文法還是人法>
十 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世界各地都推行了標準語運動,我們今天學的外國語也都是人家的標準語。德語,我們學的是高地德語;日語,我們學的是東京標準腔;韓 語,我們學的是首爾方言;而華語,我們學的是以北京話為基礎融合江浙方言的國語。標準化的過程一定會面臨到抉擇的問題,在規定誰符合規定誰不符合規定的不 是文法,而是人法。文本無法,唯人定焉。若國語可以受滿語影響而用挺字句(這個人挺漂亮的。

古典語言

某次赴台大演講,會後有人問我對古典語言學習的看法。
我有點忘了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了。有人說學語言就像談戀愛,此話甚佳。而我學習古典語言就是一部一直沒有結果的失戀史。如今回想,曾經擁有又何必天長地久,反正這些語言也都老死了。
大一時聽說醫學會用到很多拉丁文名詞,和幾個同學跑去報名拉丁文;結果上課是一個口齒不清的義大利老頭,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講甚麼。在聽他氣若游絲的講課兩周後我終於受不了,決定和拉丁文協議分手。
後來發現背拉丁文名詞,並不需要會拉丁文,就像人家開悠遊卡公司不用自己作悠遊卡一樣,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隔了幾年我跑去聽火車站旁的一家古典日語。授課的老師將近一百歲,是受過完整日本教育,又到日本念日文系的大師。我們用的課本是中研院的書,上課都在學如何用日語讀唐詩、漢文甚麼的,是收穫相當豐富的一門課。比較無奈的是老師太老了,板書相當潦草,顫抖的嗓音聽的也相當吃力,不然的話他上的非常好,還會補充很多日本兒歌。在堅持幾個月後,我發現我和老師的口音字跡實在不來電,但有努力過就不遺憾了。
第三次是到清真寺學阿拉伯語。清真寺的課程開始的時間是固定的,但是下課時間要看晚禱甚麼時候開始(每天根據日落微調)。等到聽到"喔喔喔~啊~"的聲音就代表晚禱開始,眾教親就可以準備去洗腳禮拜了(穆斯林的腳很乾淨的,他們整天都在洗腳。)而歐馬教長不只上阿拉伯語,偶爾也會講講伊斯蘭教義、聖訓甚麼的,再罵一罵敘利亞總統,最後希望阿拉保佑我們下周上課時都還活著。本來以為可以和阿拉伯語走到最後,但是實習值班常常碰到假日,最後也是聚少離多,悲劇收場。
最近跑去上古典藏文,地點是台北市的一間寺廟。可能是節能省碳,或是不忍殺生,讓退伍軍人症細菌離開家園,該寺廟的冷氣僅具心理作用,毫無送風的跡象。我們所處教室又西曬,兩個小風扇轉來轉去都是陣陣暖風。老師課文才念了兩行,我就覺得全身融化,不能自己。不是因為法喜充滿而感動,而是快中暑了。轉頭看看四周,赫然發現大家都沉浸在清涼法語中,彷彿身在海拔四千公尺的青康藏高原一般,神情自在又圓滿。在與藏文有緣無份的情況下,本人再次黯然離去。
“學長,到底要不要學古典語言呢?"
“去試試看吧。學語言就像談戀愛,不冒點險又怎麼知道有沒有緣份?"

語言寶可夢

“語言學那麼多能幹嘛?為什麼不好好學一個就好?”
“你精靈寶可夢只抓一隻嗎?”
“說的也是。”

雖然語言有歐洲等級,從A1到C2的標準,但事實上語言學習歷程有一段門檻前和門檻後的主觀感受,我覺得它大概落在B1到B2之間。如果學語言是玩語言寶可夢的話,過了這個門檻就可稱之為”抓到了”,而後面就是慢慢養它,讓它進化。

也因此,語言寶可夢和精靈寶可夢其實是同樣遊戲的不同版本。

只不過蒐集語言寶可夢最快大概半年一隻,而且還像電子雞一樣要時時關心,給它吃東西陪它玩,不然它會離你而去…我玩了十年,搞的自己一事無成,實在是一個讓人玩物喪志的遊戲,教育部應禁止學生玩。

也由於這個遊戲實在耗時,十年起步,二十年入門,三十年登堂奧,等到游刃有餘時,已經準備失智了。

總之是個令人感到沮喪的遊戲,不過還是有許多勇敢的青年,想下載這個萬惡遊戲。
例如你想學匈牙利語,我是說抓稱為皮卡匈的神奇寶貝時,首先你要添購裝備,或是秘笈。

秘笈取得難易端視寶可夢的稀少程度。皮卡匈算是稍微少見,但還不算完全沒有資源的寶可夢。

推薦抓皮卡匈(其它也一樣)的秘笈有:

白水社的ニューエクスプレス ハンガリー語
Assimil的hongrois sans peine
和Colloquial Hungarian assimil

這三本書的程度大概白水社<Assimil<Colloquial。此三家出版社的語言眾多,互有重疊,極適合當入門之用。白水社薄薄一本不便宜,可是敘述詳盡,音檔清晰,所有初級(A1)該知道的都有提到,不會有怎麼念都念不完的無力感,很適合當第一本。然後可以看Colloquial的前半部份。Colloquial系列的特色是等級跳得很快,沒幾課後就大躍進,而且對話中常常有少用的單字,遇到這種狀況時,就可換Assimil來聽讀。Assimil是少數全對話體的叢書,採一頁原文一頁翻譯。文法點提示的少,但因為前面已經有兩本的基底,因此大概可以夠念到Assimil的三分之二。到一半以後會花很多時間查字典,若覺得讀Assimil開始有點痛苦的話,就差不多了。單字不需要特別記,重要和基礎的單字一定會不斷在這三本書重覆。整個前置作業,以一般上班族的進度大概要一兩個月,此時已經可以通過任何語言班的中級的分班考試了,或是至少騙過中級的分班考試。

就像有的精靈寶可夢是某地限定一樣,皮卡匈也是歐洲限定,在歐洲比較抓得到。因此你因緣際會跑到布達佩斯,準備把這隻皮卡匈收入球中。你報名了一家語言學校,二周到一個月不等,因為前面先學過,你一下就考到中級去。然後發現自己都聽不懂。
沒關係。如果語言學校有價值的話,是裡面的老師會用這個語言速度合宜的跟你講話。如果你有其他管道找到人陪你說話的話,也不一定要去語言班,只是語言班較省事而已。

前兩三天你會在課堂中查很多沒聽過的單字,不過會發現課堂上常用的就那幾個,很快就聽懂老師在說甚麼了。聽懂老師在說甚麼同時也就大概聽得懂街上最簡單的交談在說甚麼,買東西,寄包裹,換鈔票,點餐,介紹自己都可以用這個語言溝通了。

此時你離出發準備抓皮卡匈才五個禮拜。

事實上語言班裡所有的語法點你事先都念過了,除了複習和釐清以外,更重要的是藉由每天三小時的時間,無間斷的"聽"這個語言。買本小辭典(字少但印刷大,可以在旁邊寫東西),你會發現很多字都聽過,可能是在課堂上聽到的,或是在路上聽到的,平常生活常用的也就那幾個字,你會開始很滿意自己的進度。

再兩個禮拜後,你的程度大概已經涵蓋A2到B1了,你很興奮,跑到街上去買本雜誌,一看,怎麼天書一本。你開始查單字,一個字一個字查。看一篇文章可能要花好幾個小時,同樣的事情做個一周,閱讀大概就到B1。聽力是比較難速成的技能,但如果有這個字閱讀印象的話會比較好認出。你可以打開電視,看youtube的clips,基本上也都不知道在講甚麼,但隔一陣子會跳出認識的字。等到最後一個禮拜,大概就是很堅實的B1,也就是所謂B1和B2之間,此時你大概可以宣布皮卡匈抓到了。

當然不可以高興得太早,剛抓來的寶可夢不理它是會離你而去的。

回家後要常常照顧皮卡匈,養到一定程度後,下次再去匈牙利,待個兩個禮拜後皮卡匈會赫然進化。

這就是語言寶可夢好玩的地方。你關心它,它會進化,不關心它,它會離你而去,像女朋友一樣。

當然每個人天分不同,吸收的速度也會不同,但無論如何這是個方法。想想你兩個多月(也就是一個暑假)就能達到大學四個學期或是一般補習班不知道多少期的成效,已經不算慢的了。

歡迎來到語言寶可夢。

談翻譯

翻譯事業源遠流長,早期除了”遠方殊俗,重譯而朝”以外,最大規模的莫過於佛經的翻譯了。無論漢地、藏地,均有官方主持的大規模翻譯計劃。
有翻譯就會有疑義,玄奘就覺得,傳統上譯的觀世音菩薩是錯的,對照梵語原文應該譯為觀自在。

他在大唐西域記裡說:

『阿縛盧枳多』,譯曰『觀』,『伊濕伐邏』,譯曰『自在』。舊譯為『光世音』或『觀世音』,皆訛謬也。

他也確立了五不翻原則,像是般若雖是智慧之意,但故意保留原音,讓人感覺比較厲害,起恭敬心。就像Tiramisù要翻譯成提拉米蘇,聽起來就比較潮,而不翻成:拉我起來。

除了這種可能誤會原文,或是要不要保留原音的取捨,翻譯最大的麻煩或許是語言上結構的根本差異。像是歐洲語言普遍有子句系統,一句話可以塞很多東西,但中文要把子句內的資訊放在所修飾名詞的前面,很容易使得句子臃腫累贅。

華文市場大部份稿件都是歐洲語言翻成中文,這種跨語系的翻譯遠比同語系困難。如果貼近原文,常常翻出來的不忍卒睹,但重新排列一遍,又怕偏離原意。

以前不覺得翻譯是個問題,但後來因為生活困頓接了翻譯工作,才發現不接還好,一接下去,翻譯內諸多考量讓本來困頓的生活又更加困頓了。

最近看了一本書,是台灣師大翻譯所老師出版的<翻譯進修講堂>,對裡面提到的諸多技巧相當有共鳴。雖然針對的是英文翻中文,但只要是翻印歐語系的譯者都可以參考。

書的一開頭提到的幾個譯法,像是增譯法、減譯法、語序調動、詞性轉換、反面著比、語態轉換等等,都是在不改變原文意旨下,如何用通順的中文翻譯出來。

書中除了有原文、原譯、推薦翻譯、點評以外,特別重視文脈對翻譯的影響,讓譯文可以更貼近自然的中文。

書的第二部分也拿許多華文市場上已出版的譯著,像是哈利波特等等,對裡面的誤譯或是文境不合之處提出意見。

最後的部分是告示牌以及標語翻譯,作者拍攝許多在台灣各地的英語告示,對其中錯誤以及語意不清的部分做出建議。

與其理論長篇大論,不如從範例中學習,近兩百則的範例,都是你我可能會犯下的錯誤。

推薦給大家。

回應語言能力只有口說一文討論

看了前幾篇諸位讀者的留言,十分感謝各位對這個議題有興趣。
首先這只是一家之言,您完全可以不同意,供參考而已。

我祖父母是文盲,不會日文也不會中文,只會講台語。他們兩個要是去參加教育部主辦的<台灣閩南語檢定考>,可能連初級都過不了,因為他們不認得台語漢字也不會羅馬拼音,更不用說寫出來了。但我想沒有人會否認他們兩個會台語。

人類是很近代才發展文字的,而世界六千種語言,大多數都沒有文字化,文字化也不一定有常態性出版品(如報紙)。

文字本來就不是語言的本質。現存的自然語言基本上也以聲音溝通為主,因此強調口說是很合理的。

事實上我一開始學語言是為了讀。我為了讀村上春樹而學日語,讀尼采、卡夫卡而學德語,為了沙特而學法語,為了托爾斯泰學俄語。

但在這個時代,口說變的太重要了。不管你是外向還是內向,喜不喜歡講話,你都很有機會上台報告或是向大家介紹自己,或是和客戶洽談。和外國人交談的機會也變多了。以前和外國人對話往往要國際電話,或許能假裝省錢逃避,現在面試很多都用skype,還開視訊直接看到對方。

古早的人用電報或是寫信,收到了慢慢想,寫出來再檢查一下文法,請人潤潤稿。但是口說不能想太久,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柯南變聲器可以找人當槍手,你只要負責動嘴就好。

也因此上一篇特別強調口說,一方面口說本來就是語言的本質,另一方面這個時代口說的機會大幅增加。

但是口說的資源很少。一個外國人突然跑來跟你說兩句,你一結巴,同學以為你不會,家人以為你把繳補習班的錢拿去打網咖了。外國人在街上走就像會移動的檢定考。

第二個議題是文法。

事實上不只亞洲,歐洲的大學語言教育也相當傳統,重視並且研究文法。
以德國為例,我在海德堡大學大學部上過捷克文、土耳其文、俄文;在哥廷根大學上過蒙古文、波蘭文、冰島文、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克羅埃西亞文。

事實上傳統德國教學是很死板的,有的時候就是一本文法書,每一個人先輪流念一段。你可能想,要是念外文還可以練習發音,但在德國還不一定有機會讓你念外文。

常常是先輪流念一段例句上面的德文解說。

好一點的老師用比較現代的課本,但課程內容常常也是念句子再翻成德文。

為了聽母語者講話,即便上課很死板,我基本上都能夠接受,反正文法這種東西我有自己的學法,你要花多少時間解說是你家的事,通常我會在這個時候慢慢把還沒上到的部分看完。但若是文法解說到走火入魔,一堂課下來聽不到幾個外語字,我就會自認遇人不淑而壯士斷腕,另尋他處。

可是語言班的教學又都還好,到底出了甚麼問題?

我猜是語言班老師和大學老師兩者之間,常常是不同的兩群人在授課。語言班老師基本上都是有上過對外教學培訓的人,知道些第二外語學習的理論基礎,教學法甚麼的。可是要在大學部教書,往往需要的不是這些至少學過怎麼教的人,而是有博士學位的人。大教授可能本來是專精捷克某個作家的學者,今天因為他有博士,大家就想當然耳他應該也很會教捷克文。

大教授講了一輩子捷克語卻沒教過捷克語,買了本捷克文課本發現後面有附表格,一堆名詞變格都整理好了,一次教完想必很省事,就如此這般和學生分享。然後進階班上他專精作者的作品。

對我來說,老師可以不會教,但不能妨礙學習。如果上課有百分之八十用中文(在德國的話就是德語)解說文法,而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就是妨礙學習。

我為什麼這麼清楚?因為我的捷克文啟蒙老師就是這樣。

他對文法非常執著,只要變格變錯,他就用指關節敲桌子,兜兜兜三下,面無表情的說:"請您看表格,動物性陽性名詞受格是甚麼?"

德國大一生剛高中畢業,嚇都嚇死了,怯生生的趕緊低頭看表。

每個禮拜都要考試,一字不差的背課文,默寫變格表,考不好就罵人,只差沒扣一分打一下。

德國是尊崇文法的國度,在其他地方外語班裡,和老師辯論文法細節的也通常是德國人。

後來我才知道,現代語言許多語言文法書一開始都是德國人編的。巴斯克語研究先驅是德國人,拉脫維亞第一本文法書是用德語寫的,因此如果會德語,您可以有看不完的文法書。

最後是口音。

只要不是母語,幾乎都會有口音(本處指聽得出非母語的口音),我也有,相信很多人都有。重點不是有沒有口音,而是口音不要重到讓人聽不懂或是反感。有沒有口音事實上是一個神經學問題,和語言習得的時間點有關,但口音正常到讓人聽懂是個環境問題。要做出甚麼菜就放甚麼料,想讓口音或語調正常一定要聽"正常口音"。現在網路廣播很多,理論上接觸到native口音不難。

本土語言政策

最近有政治人物鼓吹母語(或許講在地語言比較適合)入十二年國教,立意良好。但是如果不清楚台灣島內語言狀況,動輒和國外比,有很高的機率會復興失敗。

希伯來語的復興、毛利語的振興、巴斯克語的再興常為人津津樂道。但別忘了訂為國家語言的愛爾蘭語可是興的一蹋糊塗,如果您上網查在愛爾蘭講愛爾蘭語的區域,您會發現那張地圖很像一碗湯灑上一把胡椒那般,又碎又散。我在冰島學冰島語時認識了一位愛爾蘭來的愛爾蘭語老師,他跟我說政府不在乎愛爾蘭語。但養語言就像養小孩,不是光心理在乎就能成事。

在地語言需不需要入國民教育,我想在歐洲也沒有共識。以我居住的德國某城為例,本來這邊是講低地德語的,聽起來比較像是荷蘭語。但政府推廣高地德語後,大部分人都不會講了。

復興在地語言前可能要有一個認知,那就是全世界絕大部分國家都經歷過在地語言打壓。而如今幾乎都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把在地語言全數納入教育系統。即便納入教育系統如愛爾蘭,也不一定能夠復興成功。

語言就像社群網路,越多人用越好用,因此復興在地小眾語言,基本上一定吃力不討好、花錢、費時、成效不顯著。保存語言是一個反墒過程,唯有認知到可能面對的阻礙,才能往前走。

作為原教界雜誌(台北三民書局政府出版品那樓有擺)忠實讀者,看到大家常常以紐西蘭毛利語來比擬台灣原住民語言處境。這可能太小看我們原住民語言,也太輕忽可能遭遇的困難了。

我不會南島語言,可是我會查資料。

早期Ferell(1969)把南島語系分成:
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族(馬來語、馬達加斯加語、毛利語等等)
鄒語族
泰雅語族
排灣語族

Blust(1999) 和之後的 Adelaar and Himmelman(2005)都分成十族:
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族
泰雅賽德克語族
東福爾摩沙語族
普悠瑪語族
排灣語族
魯凱語族
鄒語族
布農語族
西福爾摩沙語族
西北福爾摩沙語族

無論怎麼分,南島語系基本上在台灣會擠上好幾種語族,剩下的語言東起夏威夷、西抵馬達加斯加、南至紐西蘭、北達蘭嶼(是的,達悟語不是福爾摩沙語)都算是一種語族: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族。

而中華民國行憲區域這十種語族全部都有。

這樣講可能沒甚麼感覺,以我們最常接觸的印歐語系,去除單傳的希臘、亞美尼亞等等以外,一般分成:

印度伊朗語族(波斯語、印地語、尼泊爾語等等)
斯拉夫語族(俄語、捷克語、塞爾維亞語等等)
日耳曼語族(英語、德語、冰島語等等)
波羅的海語族
拉丁語族(法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等等)

歐洲印歐語系的語族有四族,我們台灣有十族。

毛利語是原住民語言復興的典範,名列紐西蘭官方語言之一,有語言巢計畫,但那是一個語言,境內方言差不大的情況下。

人家是復興一語族裡的一語,而你是要復興一語系裡的九、十種語族,幾乎和復興整個歐洲一樣。台灣的語言歧異度並不是最高(相對於巴布亞紐幾內亞、外高加索,達到語系上的差異),但絕對不低。更不用說這幾種語族互相差距不小,無法互通,有的只剩幾千人,幾百人講,學了幾乎保證沒有經濟效益。沒有經濟效益的事會有人做嗎?您會,但不代表每個人都會。語言沒有一定人數、年輕族群裡一定比例的人承載,就幾乎注定失傳。原住民語言在台灣失傳,那就是在世界失傳,從人類歷史裡抹去。遺憾嗎?要看您對語言有多執著。

不顧實際面的夢想稱為空想,等待空想自動完成夢想叫妄想。

要讓沒有經濟效益的事吸引大家去做,第一是要把阻礙的石頭搬開,之後是要讓學這個語言有一定的好處,而這只能由法規來強制規定。

搬開石頭如:
1.國家取消官方語言,官方文字,或是名列羅馬字為平行官方文字。
2.由縣市府乃至鄉鎮規定地方官方語言,與現行通用語平行。
3.具原住民資格者,得於國家考試不應國文考試。

增加吸引如:
4.由政府出資開辦免費講習所,於原民地區工作的公務人員需通過特定時數,特定級數考試,始得辦公,而且偏鄉加給要加到有經濟吸引力,連漢人都想學。
5.政府出資鼓勵原民自辦族語國小、族語中學,有很多人想辦(記得去年有一所辦起來了)。

而之後才是
6.原民地區,原住民語言納入國教必修語言課程(如愛爾蘭)
7.原民地區,原住民語言為國教教學用語,漢語為語言課程(如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區)

等到講這個的語言社群養到一定人數比例,學這個語言有錢賺有事做,在社區可以用這個語言生活,邁入正向回饋,情況才會越來越好。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原住民自己想不想復興自己的語言。

我是詔安客家人,但全家都不會講客家語,倒是會講台語。有一天和家父談到在地語言教育的問題,我說如果你孫子學校除了國語外,又開三小時詔安客語,你支不支持他去學?

“當然支持。"
“那如果同時段也可以選修閩南語呢?"
“那先學好閩南語,再學詔安客家語。"
“那如果同時段又可以選修第二外語,像是日語呢?"
“那當然是選日語。"

這或許才是最關鍵的癥結。

文化和經濟,你選哪一個?這幾乎是和愛情或是麵包一樣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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